遍寻不得

自由太过,安逸荒唐

莫斯科郊外的晚上

2月1号,小年,我要去养老院。


这个养老院神龙见首不见尾,地址是很详细的“XX市XX区XX路东段XX新村XX苑”,乍一看很能唬人,我就被唬住了。


下了车我就开始打电话问路,我不是想求助于人的人,可这次连百度谷歌地图都无能为力了---------查出来的地图上都有一段标示空白路段,大体是怎么样呢,就像大富翁地图,临到终点突然没路了,终点坐标孤岛似的戳在前方,颇遗世独立。


我从没遇上这种情况,只能询问负责人。


负责人告诉我,下了车过天桥,有联络人等着。


我过了天桥,绕着巨大的架子里里外外转了几圈,除了一些疑惑的表情,并没有收集到联络人的坐标。


于是我又打电话,负责人说她快到了,和我一起走。我说好啊好啊。十分钟后,她打电话说找不到我。我说你在哪。她说人民医院下边。我抬头看了看,人民日报。我对她说:“算了,我拒绝寻找。”


养老院真是偏僻,出租车司机都不知道在哪,有个乘客很好心地提示我问下旁边两个老人,背了半个多小时的我一发即中,跟着她们去找地方。


带路的是个胖婆姨,留着她这个年纪经典的碎卷发,我妈以前也留过,被我爸嘲笑“电打nao”。胖婆姨衣服有点褪色,卷发也散了几朵,确是很好心,一路领我过去,在一片旧得发霉的矮楼群里七拐八绕,哧溜哧溜地踩了一路冰泥,脚都快冻僵了的时候,终于看到了一块浅蓝底的招牌,上书“XX市XX区XX新村温馨院”。


招牌上写个“XX市”总是显得很牛逼的样子,但再挂个“XX省”也拯救不了这个养老院的逼格。我看着上锁的漆红铁大门,揣测着是不是走岔了。


胖婆姨又粗又糙的萝卜手指一指大门,道:“就是这儿!你找的温馨苑。”


我问道:“门锁着,这怎么进啊?”


胖婆姨不假思索:“敲门!”


我愣:“……哦!”


大概是我敲得太温柔,胖婆姨看不下去了,上手啪啪啪地拍门,半天,未果。


她说:“我去瞧瞧还有没有其他门。”


我又拍了几下,也是没人应,朝着胖婆姨快走几步想追上去找其他门。


她冲我吼:“去敲门!敲门!”


我疑惑,心说没人开我敲什么门,院长是出去买菜了吧,大白天还挂锁。还没想完,就被打脸--------铁门咔啦一声------打开了。


我顾不上胖婆姨了,赶紧跑回去,结果看到的还是一扇锁了的大门。


我又上去拍门,这次不一会儿人就来了,是个面色阴翳的中年男子,不修边幅,一双眼里满是怀疑:“你来干什么?”似乎是看到了我提的一把香蕉,转而问:“你找谁?”


我还不懂行情,疑惑道:“啊?”


男子似乎见多了我这样的人,又重复了一遍:“你找谁?”


我解释:“不,不,我是参加我们学校志愿活动的,来看望老人。”


男子似乎想起了有这事,目光缓和了几分:“哦,你是……”他在我无辜的目光里顿了顿,眼里阴霾又涌上来了,“你是哪个学校的?”


“西安交大附中。”我快速答道。


“哦,”他这才放下了戒备,换上了一副疑惑的表情,“你们不是三点到吗?就你一个?”


我沿用了胖婆姨的猜测,隐瞒了我没找到大部队的窘况,笑道:“大部队还在后面呢,我只是来找路的。”


我把手里的香蕉放下,对他说:“带我来的人还在外面呢,我过去和她打个招呼。”


“哦。”他说,同时跟了上来,似乎又要把门锁上。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,心说你可千万别锁了。


我追出去的时候胖婆姨已经走了,顺着走了一会儿,心里还有点失落,一句“谢谢”没说出口。


再回去的时候,大部队已经开来了,正在院子里集合,我过去把香蕉从摩托车上提下来,扔到院子里一个薄布沙发上,那儿已经堆了一些食物。


那个中年男子再没出现,负责人让大家三两人一组,慰问老人。两个女生嘻嘻哈哈了一阵,跃跃欲试地先去了,剩下的也两两组合,我就像一条没了同源的染色体,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进了房间。


一进去,一股不通风的馊味药味扑面而来,房间里几个人显然和我一样的感受,不过照顾老人心情,大家还是没有掩鼻,挂上一副笑面,先后问了“奶奶好”,很热闹的开头,然而冷场的气氛还是说明了众人的心情---------除了嫌弃抱怨之外,实在没什么好说的。


于是场面就变成了坐轮椅裹厚被的老人看着我们,穿着斑斓的女孩们尴尬地笑着面面相觑。


老人左看一下右看一下,眼神惊惧地打量着这一屋子蜂拥而至的不速之客,怯怯道:“饿们四养老院!饿们四养老院!嗯……养饿们滴四国家!国家皓!”


女孩们只好笑。


老人左顾右盼了一阵,又动作了,裹得笨重的胳膊指灰扑扑的床上:“坐!都坐!”


铁架病床被厚厚的棉被裹大了四五倍,看起来软塌塌的,不是女孩们喜欢的软绵绵。床上扑一层厚重的被子,蓝底被套像门口那块招牌一样,被水洗刷了无数次,成了浅蓝,又惹了脏,变成一块薄薄的破布。


被点到的女孩为难地看了一眼,强颜欢笑道:“不了,不了,我站着,站着。”


我听着那个女孩重复,顿时恍然,原来中年男子并不是耐心十足,而是跟这群耳力不便的老人相处,重复早成了习惯。


老人一下像打了鸡血,原本病蔫蔫的嗓音一下严厉起来,又觉得自己没道理严厉,成了一把色厉内荏的执拗:“我让你坐!你就坐!坐!坐下!”


女孩无奈又理解地殷勤道:“哎,我坐,坐了。”


老人于是满意了,又环视了一圈众人,颤巍巍地开口:“尼们……穿这么少,不愣嘛?”


“不冷不冷!”


“穿秋裤了嘛?”


“穿了,穿了!”


女孩们笑嘻嘻,夜莺般歌唱的语调和老人呆硬的沙哑交织成了一道不可跨越的银河,在我头上笼了一片前途渺茫的星网。人活一辈子,年轻时候叱咤过,到九十来岁了,不也是这样一副痴傻样吗?一辈子活个什么呢?


我想着,这时候场面又冷了,一个看起来挺活泼的女孩打破了沉默:“奶奶,您今年贵庚啊?”老奶奶疑惑地看着她。女孩笑了笑,又问:“您今年多!大!啦?”


老奶奶这回听出来了,忙不迭地答道:“哦!哦!我…我今天旧十多咧!”


房间里一阵惊叹。


女孩配合地感叹:“哇-----------那老奶奶您有几个儿女呀?”


老人一唱三叹道:“煤油!一个都煤油!……唉,国家皓啊?国家真四皓啊?……社会主义!皓!啊?……饿以前,在厂子里拱昨,别人领的多,饿,饿给国家上交几十块钱!奏四为哩老哩有个省处!现在,儿女都抹油,老里末处刻,国家,国家给饿个省处。要不,饿们这些人,不能劳动,没人照,国家养饿们。社会主义皓啊?放在以前,谁看哩都嫌烦,这社会主义,饿们有地方住!抹被饿死。”


老人又嘟囔了几句,拖拖拉拉地把话说完了。轮到女孩们了,于是又沉默了。


“啊~~咦啊呦呀奏四伊个塞~~~唔嘟拉哟四喂~~……”奇异调子的歌声又响起了,是房子另一个老人哼出的,像革命年间的乡村小调,带着些不明所以的期盼和宣誓意味。整个谈话过程里她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哼唱,不知是拯救冷场还是彰显存在感,不过鉴于她开头冷场没哼,轮椅老人把气氛稍稍带动了又插空哼的行为,用头发想,她是要博取目光。


那哼歌的女人缩在墙角一把椅子上,穿得很少,短款羽绒服厚的棉袄,绿底红花黑格的面料脏兮兮的,摸一把可能会觉得有点硬,穿上想必不会太暖。她双手套在袖子里,覆面一层松垮的黄皮上戳了两个亮晶晶的眼珠,精明得有点过分,不像是这个年纪的老人应有的。整个人也因此显得阴郁狡戾,露在外面的皱皮带出满满的恶意。


我有点想出去了,聊天很无聊,而且两个老人明显不怎么和睦的样子。


恰好这时候门帘掀开了,一个女生觑了一眼,又要把帘子放下去,我冲她一笑,在那女生疑惑的目光中掀帘出去了。


整个养老院呈矩形,一溜矮平房,分两层,石阶连接。大门左边垃圾桶,停着摩托堆着杂物;右边男厕,门窄得能夹死人,外侧水泥墙连腻子都懒得糊,直截了当地嵌着一面水渍斑驳的镜子,从水泥上凿出来个洗漱台。

二层靠着石梯是厨房,锅小,要煮够二十几个人的饭,恐怕得反复上五六次才行。石梯直转,正对着洗衣间,里面没窗,关了门就暗无天日,偏偏还摞着两个估摸着是放鞋的夹满杂物的大铁架,和一根挂了一堆是衣服的破布条子,一台没插电没出水口的洗衣机挨门口放着,破烂木门后挂着四个小铁钩,门后是马桶,唯一一点空地还被一盆污水占了,里面放了一坨没洗完的衣服。


臭气熏天。


门口却是一个小隔间,是厨房。


从大门进来,水泥房左四中二右六。小院上面是个大铁架子,枯蔓还吊着不知道什么瓜,大冬天的都没干没皱,黄澄澄地坠着。


这个经费不足的后妈养老院想必不会有钱买高仿塑料水果。那只能是植物天赋异秉了。


介绍房间状况。左边第一间锁上插了截小树枝,示意闲人勿入;再后边是两个大爷住的,其中一个被接走了,剩一个补觉的;后边就是刚出来的房间了;第四间是个不怎么讲究的拐角房,门离墙角一寸距离,也关着。中间两个颇为干净,更暖,也不再是灰扑扑的,猜是两个管事女大妈的和中年男子的住处。下面七间人就多了,一间三个人,靠墙推着花盆等杂物,还有一个颇为新鲜的西域陶马。


我出来后没事干,先进了旁边一间,果不其然充斥着人类,还放歌,在表演节目。 于是我过去百无聊赖地有摸了摸充当门锁的那根木棍,心说有时候道德真是不愧被称绳索,明明一脚能踹开的东西愣是被道德捆得抬不起腿。 院里有人打扫,我沿着矮得能当凳子坐的石栏走,到中间右边那间房子门口停了,我朝下看,心说下面都是回去过年的?没人住着?


接着我就看到了一张脸,白得有些亮眼了,像是贴着窗户看着我,我表示纯真和友好,我总是忍不住这样做,以示我的无害,哪怕我心里根本不想鸟人。我觉得,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,于是我冲Ta抬了抬手,做了一个羞涩的半举的“嗨!”,Ta看了我几秒,冲我招了招手,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就按照她的意思来了----------我先请得了拿食物的同意,没办法,我表示我无辜且无害。接着我掰了四根香蕉两个沙琪玛下去了。


我转身,看着镜子旁站着看我的短发管事,腆着脸上去道:“我能下去看看吗?”


虽然我抬脚就能走,但这种地方,保不准有什么阴招,我带下去的不是吃的,而是苛刻。


我害怕他们的恶意,因为我没办法实行恶意。我不确定他们敢不敢,因为我没尝试过。但那一定不怎么愉快。


我下去了,一个女人抬头冲我笑,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沉着镇静,抿嘴笑的时候直线微微弧度我看不懂她浅色的眼里到底盛着什么。


她接了我的香蕉和沙琪玛,对我的上道很满意。她分了香蕉,给我一个香蕉一个沙琪玛,扔给病房里那两人。左边是个一看就刁钻找茬的老婆子,右边有个头上黑黑的火罐印都凸起来了,像一块肉摁在了上面。她很多舌,糊里糊涂地说着什么,一直试图给我讲,可是我听不懂她发音连贯而又潦草的语句。


婆子栽倒倒躺下,身材短小。


这里住的都是工人,而且,应该是交了工资的工人。


女人还在说,我表示抱歉,然后去了女知青那,我觉得她的气质特别像知青,知书的女人。

她在一个没有行的本子上写字,字带着同一个弧度,显得很美观,但同样,字体就像一个个连贯的线段,我看不懂她在写什么。她问我哪里上学,我说交大附中,她写,写的中速偏慢,有点认真,“交大付中”。我说付字错了,应该带个耳朵旁,她把笔递给我,我加了个耳朵,很丑,下笔很重,破坏了一整行的美感。


“加个半耳旁。”她看着我,用眼神询问我。


“对!没错!”


一群学生进来了,她们要表演节目,我推着女知青,说:“走,我们去那儿看表演。大家让一下,让这位过去看表演。”一条通道,众人目光都在这,她高兴的样子,走了几步,但说:“不了,我就坐这。”


于是她开始在房间中间跳舞,是那个和轮椅老人聊天的。我功成身退,默默拎着香蕉皮去扔。


管事的看了我一眼,我奇怪地看回去。


然后我下去了,掀开下一个门帘,是一个戴着军帽的挺活泼的男的,头发花白,但神态活泼,感觉就像有点大的玩伴。他挺着要,腰椎好像莫名凸出一块。我清楚这种,我爷爷就是这样,一辈子农民,一弯腰就是几十年,年纪大了就站不直,站着挺着腰,要不就直角勾着背。他不像女知青那样沉默,莫测,很热情,我不知道和他说了多少,但是很多,我对这里的黑暗认识差不多都是从他那里来的。他是个自来熟,我努力当个自来熟,话题由他开,我负责附和。他说话算清楚的,但有些仍是要重复我才能听懂。


同房一个躺床的,听玩伴说他脑子有问题,身体也有问题。我看他的时候他很镇静,清亮的眼神似乎很明白自己的处境,将弃不弃凌空吊着的一颗子。他撕开一袋不知道什么,平放在嘴边褥着吃。


听说有个西北大教授,哦,也是听玩伴说的。半天没见回来,说唱歌特别好,过一会儿回来了,也戴个棒球帽,侧脸就是知识分子的样子,处变不惊,视我为无物,仿佛放了多年的东西,透着一股熟稔的疏离。


我挺对不起他的,我和玩伴起哄他去唱歌,但事先没考虑好,我一个屌丝而且没有一个同班,应该先去找负责人而不是喊一嗓子“来听歌!”


总之,我把人带上来,却让教授等得钻进了厕所。


他的俄语很标准,日语也会,下去的时候玩伴怂恿我找他有“大同”字样的装饺子的袋子。我号召力不够,很快被盖过去了。


临走,我羞愧难当地无视了教授。


哦,我还知道了玩伴的名字,郭宏亮,应该吧,起码是这个读音。我也告诉了他我的名字,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叫什么,他关注的是我多久能给他带去一包烟。


想想我也是蛮大度的,对一个陌生人,多说了几句话的自来熟陌生人,就买了一包黄鹤楼。


OH  FUCK!我什么时候才能去掉这层无辜外皮?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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